陈宜 编辑 王秀华

　　我把插座接到奶奶的床头，好让她能用上电风扇和电蚊香。因为老屋破旧漏雨，我把奶奶的床铺搬到砖房里来了。为了这事，我跟父亲吵过很多次。他认为奶奶住砖房这边，他要整天在家陪着，不能锁门出去，他不自由，但是老屋不但破旧，而且严重倾斜，有随时倒塌的危险。经过多次的争吵，父亲终于同意将奶奶接到砖房来住了。

　　电线接得稍微长了点，父亲说楼上有插座。言下之意是怪我又浪费钱了。我说楼上的插座电线不够长，父亲便没有再说什么。我把房间打扫了一下，把床靠墙安放，墙壁贴上白纸，想把楼梯口的废木料移走，父亲又开始反对了。他唠叨个没完，我没好气地怼他一句，他的火气又上来了：“不用你收拾，不用你收拾，等我身体好一点，我自己会收拾。”

　　“你的身体不再差下去就已经很好了，这个岁数不要干活了，每天跟奶奶一样，吃饱穿暖，好好休息，你该养老了，知道吗？身体干坏了，看病住院花费更大，人还得受苦，何必呢？”我说。

　　“我身体不会好了是吗？那我去死好了。”他说道。

　　他的声音越来越大，我看与他对话的内容又一次重复之前的，便不再多说。

　　奶奶坐在床头，手握拐杖，望望厨房里的父亲，又转头看看我，突然，眼角堆笑，张开无牙的嘴，无声地大笑。她干瘦的脸庞上每一条褶皱都露着笑意。虽然双唇与腮帮一起坍缩，形成一个大大的“O”字，头发几乎全白，但眼里却有光。这光芒盖过了她脸上所有衰老的特征。

　　这一刻，她的意识非常清醒。她认出来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孙子，而那个在发火的老头是她的儿子。她看看我，又转头看看父亲，眉开眼笑，手足无措，好像一个孩子捡到一个大元宝，忽然间意识到这个大元宝可以买好多东西。她拄着拐杖，颤巍巍地站起来，走向床头的柜子，摸出几个面包来：“囝，快来，面包拿两个吃。”

　　这笑容真是久违了。

　　还记得30来年前的一个下午，我在平阳二中读高一。去教室的路上有人跟我说，有个老人家在寝室那边找我。我想不出会是谁，正往回走的时候，在宿舍楼的过道里看到了奶奶。她看到我那一刻就是今天这样的满脸堆笑，每一个细胞，每一条皱纹都在发笑。也是这张干瘦的脸，也是满头白发，也是这样放出光芒的眼神，只是那时的她身体硬朗、步态稳健。

　　她从裤兜里抠出一根香蕉和一个苹果，裤兜太紧，她抠了好久，我就站在她面前，静静地站着，静静地等着。过道里人来人往，大家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们。搁以前，我一定会难为情死了，但那一刻，我就静静地站着，静静地等着。她终于抠出了苹果，迫不及待地递给我说，等着，还有，然后抠出了香蕉。等到把苹果和香蕉都交到我的手里，她才满足地带着满脸笑容转身离开。

　　可是去年以来，奶奶越发记不得人与事了。表弟、表妹们来看她，她都认不出来。父亲告诉她，她也不记得是哪个姑姑的孩子。看到我也是问：“你是谁啊？”父亲搀扶着她，指着我们说，这个是你孙子，这个是你元孙，这个是你小的外甥，老幺的，这个是阿财的女儿，这个是阿妹，是你女儿。她望着我们乐呵呵地笑，说：“我憨了，都认不得你们了。”眼神一片茫然。

　　现在，她的眼神分外有光。我扶她坐好，她叫出了我的名字，叫我吃面包。她笑着，这笑容，让我高兴，也让我担心。

　　我把电线固定好就开车走了。等我开车到鳌江，母亲就打电话来说，奶奶瘫坐在椅子上，怕是快不行了。她还拍了照片，我一看，心里咯噔一下，难道刚才的笑容……再接到母亲电话，说她缓过来了，能坐得住了，意识也清醒过来了。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