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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山清澈

2021年03月17日 08:48:10 来源:平阳县传媒中心

  本网通讯员 金新苗 编辑 王秀华

  高头大马,十里红妆,八抬大轿,凤冠霞帔。红烛摇曳,盖头掀起的那一刻,奶奶愕然。那日隔着纱帘看到的,分明不是眼前的这人。

  爷爷淡淡地回了句:“是本人。”

  西厢房的红烛久久未灭,闪烁着,烛泪逶迤。她坐着,一直到月亮落下,东边泛白。

  天亮了,她咬了咬牙,推开了门。全新的日子开始了。

  老祖父弥留时将她叫到跟前:“这偌大的家业,以后就拜托你了!”

  大家跟着老祖父的目光,庄重地看着她。

  窗外,光线暗淡,已经黄昏。蒲公英从青石板的缝隙中钻出来。白色的花开在细细的雨中。朱门斑驳,雕廊画栋泛着灰白,映在暮色的微光中。雨水汇集在屋檐下的瓦当,溅起,散开,“滴答,滴答”。

  她的眼里嵌着泪,缓缓地将头低下。

  一九四六年,而立之年,她终于听到第一个孩子的哭声。此前,他们曾育过四个孩子。

  他病了,全身浮肿,一按一个坑。全村的人都以为他快死了。

  一九四九年,偌大的祖产被分配了。她看着那些人在原本是自己家的土地上耕种、盖房、生孩子,哭得比他还伤心。

  一九五九年,她牵着四个孩子,背着刚出生的幺儿,挨家挨户乞讨。背上的男孩整半天都在嘬着薄薄的甘蔗。那艰涩的吮吸声,让她脚步踉跄。

  一九六零年,粮仓大火,稻谷成了灰。他将谷灰拌着水吃下,不久,大愈。

  一九六一年,她七岁的小姑娘,在小木椅上沉沉睡去,再也没有醒来。她将她干瘪的小身子埋在山后。杂草丛生的山坳又多了一个小小的土包。

  一九六五年,她带着孩子们沿村叫卖。大的牵着小的,跟在她身后,连成一串,像糖葫芦,缓缓地,走过荒野,走过田埂,走过小溪,走进村庄。清明卖青团,端午是粽子,七月半卖九层糕,冬至是麻薯。她的手像是有魔术,朴素的稻米,做出了精致的食物,也撑起了一个家。

  一九六八年开始,他们陆陆续续为五个儿子置备了新房。

  一九七零年,他们廿七岁的女儿生下第三个孩子,不久,与世长辞。三年后,三个孩子有了新的妈妈。她去女儿家哭过,闹过。

  一九八二年,二儿媳为他们添了个小孙女。次日,夭。

  一九八三年,二儿媳殁,终年27。养子周岁,交予她抚养。

  一九八九年,最小的孙儿出世。他们一共有八个孙儿、七个孙女。孩子们都叫她“阿婆”。

  一九九三年,他领着小孙子去她那里吃饭。一老一小,走过杂草丛生的小河边,走过秧苗葱茏的稻田埂,走过小桥,走过路灯下的青石板,推开红漆斑驳的木门。四角的木桌上,花生酱是常备的。花生是石磨磨的,和着熟菜籽油,再没别的佐料。那浓浓的花生味纯纯的、香香的,入嘴便口齿生香。她从暗处走出来,为孙子夹菜,添饭。

  一九九五年,她八十,他八十一。小儿媳去开公交车,她在家帮忙照顾三个孩子。一个五年级,一个三年级,一个一年级。

  一九九六年,小儿子意外受伤,抢救。她在大殿的佛前跪了一宿。风穿过门缝,摇曳着昏黄的烛光,她瘦小的身影被拖得老长。那年她八十一岁。

  一九九七年,他喜欢拄着拐杖,踱在人来人往的街上。她总是坐在小儿子租来的房子门口等他。

  一九九八年冬月初四子时,他安详地合上眼睛。那一夜,特别冷。她坐在床边,流下一滴清泪。孩子们突然想起,她好像还没有流过泪。

  远山清澈,盖着零星残雪。

  一九九九年,她摔倒了。床板中间,大儿子凿了个口子,女儿经常侍奉在侧。

  同年九月廿九申时,她悄然离去。小儿子附在她的耳边:“娘,我买房子了,您放心去吧!”

  床头放着她的老花眼镜,两端是她亲手系上的老蓝色棉线。

  后事操办,亦遵从遗愿,和他一样,一切从简。她的牌位上写着“彭城邑任氏安人”。没有人知晓她的名字,包括她的儿子们。

  二零一二年,二儿子在老宅地基发现一个青砖砌成的小穴,里面放着一个小铁盒,打开是六个袁大头,有一枚分给小儿子。从此,这半个世纪前流通的货币便成了儿子们一家的护身符。

  二十多年了,在那口老旧的木箱子里,有一个纸盒子,干净的白毛巾包着一件整齐叠好的老式汗衫、一副两端缠着老蓝色棉线的老花镜。

 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我的耳畔总是响起那熟悉的声音。

  阿苗,帮我剪下指甲。我看见她坐在床头,拨着念珠。

  这个时代真好啊,男女都可以自由恋爱。我看见她坐在竹椅子上,摇着蒲扇,眼中闪着微微的光。

  晚霞爬满了半个天。黑色的萤火虫停在黄色的丝瓜花上。青青的藤蔓缠绕着嫩白的小苦瓜。孩子们在跳橡皮筋,唱着稚嫩的歌。黛蓝的天空,淡淡的云朵,野草没过腰际。风拂过,露出二层阶梯墓。下一层,是他们的二儿媳。

  走的人,并未真正离开。山间的云朵,天边的月亮、夏夜的星星、身上流淌的血液,还有心底的思念,都有根有源。

网络编辑:周昌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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