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蓑衣唤雨

2021年01月20日 15:01:18 来源:平阳县传媒中心

  陈士彬 编辑 王秀华

  已经无法考证我的胞衣之地是从何年代开始种植棕树了,但有一点是肯定的,大多棕树生长于猪圈、茅坑边,便于吸收有机肥料,也有立足在菜囿沿线,充当一根根支柱的,与木槿一道围成篱笆。村头村尾,宅舍之旁,树的种类不多,桉树与杨柳居多,其次可能就是棕树了。在我眼里,棕树有些特别,称得上鹤立鸡群。别的树叶子成椭圆状,只是大小长短弧度不同而已,小的有杨柳叶,大的有柚子叶,而棕树叶恰似一把把细长的刀剑,紧紧地粘连在一起,直挺而平坦,向四周伸展。棕树简直是一把巨型的伞,是儿提时的我与伙伴们避风躲雨的好处所。

  棕树的皮坚硬,得用锄头掘才能留下浅浅的印痕,毫无伤着的样子。它的花在四五月绽放,果实结在十月前后,形状宛如猪肝,呈淡黄色,一块块的,很厚。大人们叮咛我们不要吃棕树籽,吃了会哑巴,后来我才明白它其实可以食用。

  那块状的果实是伙伴们最喜欢的玩具。棕树不高,可以爬。我们爬到猪圈的瓦背上,也不管树上的蚂蚁、硬壳蜈蚣与鼻涕虫(蛐蜒),直接把棕树籽摘下捏散,放进衣兜里。捏散的棕树籽如一粒粒盐巴,晚上打泥仗当“炸弹”用,安全又干净,大人们也不反对。白天,我们还在水埠头撒棕树籽,引诱来一大群白鲦,然后用鱼兜从水下掠起,这是最开心的捕鱼方法。

  棕树外面纵横交错地围着一层棕丝。呈棕褐色的棕丝对农人而言太重要,可以说这是他们世世代代的生活所需。到了雨天,农人们在家有瓦片或稻草遮挡,在外有雨伞撑着,在田间则有用棕丝制成的蓑衣披着,也是暖心的事。

  制作蓑衣的师傅往往会在雨天担着竹箩走过各户门前,喊道:“搓蓑衣啦,补蓑衣啦!”记得曾有两名制蓑衣的师傅来过我家,是父子俩。我爸摆好桌,让师傅准备好制作材料和工具。接着,一捆捆棕在钉子上耙成棕绒,然后捻线搓绳。师傅动作娴熟,偶尔喝点水抽一下烟。为了招待师傅,母亲又买菜又做饭。完成一件蓑衣至少要两天,师傅要在我家过个夜,所以家里便热闹起来。

  有了足够的棕绳,师傅便从领口开始编织。量好父亲的脖子尺寸后,师傅用棕丝锁缝着,丝毫不马虎,一针一线里都含着他的心血。到了领子成形,他还不放手,攫住竹片拍打,为的是领口柔软,穿着舒服。

  接下来是定位蓑衣模块。每个模块都要通过“刺棕蓑”一针一线连缀而成。蓑衣分上裙和下裙两部分,一只大蝴蝶似的,两翼略上翘,中间镶嵌棕条为支架,横轴两边用绳子连着两块褶皱不平的模块作为胸襟。蓑衣从胸前垂下,把腿围起来,干活时左右上下挪动都不受压迫。

  蓑衣终于制作完毕,师傅笑盈盈地吟着谜语道:“千疙瘩,万疙瘩,猜不对,难为他。”他叫我家所有人猜,猜不出来罚一个红包。当然,我们猜不着。师傅说是蓑衣,便要我家给红包利是,图个吉利。母亲马上高兴采纳。师傅在笑声中离去。

  我家有四姐妹,我是老大,父母省吃巧用供我们上学。在那个年代,父亲在队里干活拿工分养活一家人,口粮全是队里供应,到了年底分红时,我家是“赤字”。父母无奈,只好把一年辛辛苦苦养猪赚的钱交给劳动力多的人家。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,正如谜语“千疙瘩,万疙瘩”。队里个别户有意见,要求我牧牛,拿大人的四分之一工分。队长送来蓑衣和竹枝摆放在饭桌上。父亲坐在灶旁凳子上沉默不语。母亲说,阿彬还小,让给别人牧牛吧!我明白,我的书已经读了五年,能认认字、写写名就可以了。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,我接受队长的安排。

  牛每天要带到田埂、河塘和河岸吃草,雷打不动的事,不管刮风下雨。我记得很深刻,七月一天午后,开初是斜风细雨,披蓑戴笠的我拿着竹枝,拉住牛绳,走一步喊一声。牛听我的话,我跟着牛走,牛自然知道哪里草嫩好吃,我都随它的意愿。偶尔不听话,我骂它一下,它便乖乖地站着,嘴巴管自己咀嚼着草。那时节,烟雾漫漫、雨丝迷离,若是被当今“掌镜人”或文人墨客看到,定会感叹。烟雾、牧童、河流、云朵、稻田、蓑衣……这一切天然的艺术品会使艺术家们兴致盎然,拍啊念啊写啊。

  后来,狂风大作,暴雨如注,灾难降临。因蓑衣体积大,受风后阻力增大,我踉踉跄跄地被刮到河里。我拼命喊着救命,极力挣扎,四肢拍打河水的时候脱离了蓑衣。我慢慢沉下来,只听见岸上有人过来抢救,说阿彬掉河里了,快救他。我看见河里浅黄色的水如棕树籽柔柔的颜色,同时因鼻子呛水酸胀难忍。可怜我那件半浮半沉的蓑衣,若是被柳宗元看见,他的江雪场景定会支离破碎。

  农历三四月天是晚娘的脸,说变就变。整个村庄、田野、河流都笼罩在烟雾里。这是“插田”的好时令,错过了,亩产会大大减少,村里人叫赶插。为了争分夺秒,墙壁上的蓑衣有了用武之地。责任田刚落户的那一年,家里很节省,连尼龙雨衣都不舍得买。我和父亲都披蓑戴笠,我打“秧格”(按绳子拉出的直线插秧成行),父亲插整行。雨落在干燥的蓑衣上,起初被棕绒吸附,然后水份渐渐地增多,蓑衣变重,棕色也变成黑色,与泥土、乌云成了一个颜色,人、泥、天浑然一体。我插了十几行秧,已经腰酸背痛。湿透的蓑衣越来越重,棕丝刺痛我的脖子,简直受罪。正如“插田穿蓑衣,好比猪圈里一头猪”,笨拙的我只好站着看向父亲。雨滴从箬笠上滴下,从脸上滴下,到达蓑衣上的每根棕丝,最后落到田里。这是父亲蓑衣上的雨滴走向,让我的心沉重再沉重。二三个小时后,我的身体就支撑不了了,腿也移不动,硬梆梆的蓑衣时时妨碍我手脚的调配。雨滴从我脸上挂下来,像泪水,蓑衣的尾部压倒了秧苗,打乱了原先整齐的秧格。

  农闲时,蓑衣被挂在屋檐下的墙壁上,静静等候主人的绸缪。我们出出入入,似乎都看着蓑衣寂寞的表情。偶尔有人眼皮长了小疱子,抽蓑衣一二条棕丝,拈一下疱内的脓血,敷一点消炎药,肿块自然消弭。清明节或七月半,这两个鬼节里,家家户户买菜、点烛、烧香,祭拜已故亲人。据民间传说,主人如果披上蓑衣躲在门后,透过门缝就能把亲人看得一清二楚。长期干旱时,人们便穿上蓑衣祈雨。夜间披蓑衣捕鱼、打更、守瓜,能驱寒保暖,防止风雨袭扰,也能壮胆。

  而今很少有人用蓑衣了,但依然能看见乡村文化旅游基地里的墙壁上挂着蓑衣。我看着,想着那句谜语:“千疙瘩,万疙瘩,猜不对,难为他。”

网络编辑:雷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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