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兴桐
“我叔。”香菜薰兔端上桌的时候,他对他说,“年轻时,跑江湖的”。
他向阿叔笑笑,表示他们已经认识。
“叔,我来就是。”他想让阿叔在一边歇着。阿叔只是笑笑,转身又去端菜了。
小饭桌只坐着他们两个。两个碗两双筷子。桌子四周却严严实实围了一圈人。
“你们都坐下来,喝点。”他指着桌子旁边的空位置招呼大家,好像每一个人他都认识。
“不用叫了。我们就看着你们喝酒,吃菜,说话。”他们当中一个会说话的笑着说,“我们给你们端菜,倒酒,添柴。”
天真冷,屋外寒气从门缝里渗进来,像一片片刀子。端上的菜没一会儿就冻出了油花。热腾腾的酒,没一会儿就像水。端菜换酒的人不时挨近灶膛伸手烤一下火。灶凳上挤满了人。他们一边听着他俩说话,一边时不时往灶膛里丢一块柴片子。闪烁的火光映着他们的脸,有说不出的飘忽和温暖。小饭桌底下的火盆里,炭火被拨得“啪啪”响,热浪翻腾。隔着热气望去,他们的身体都稍稍变了形。大家在他们四周围了一圈,好像是想借那么点热气,又像是怕他们受冻,围成墙挡着风。
“冬节,先尝个汤圆,垫垫肚子。”阿叔端上主食,招呼他先吃。
汤圆有点大,粉裹得有点多,一个一个像土豆。冬至,他们这儿叫冬节。有些人,大年不能回家不能相聚的,或者另有去处的,就把这天当小年过,叫过冬节年。过冬节,要吃这种滚粉汤圆,当地人也叫大粒汤圆,有点像糯米糍粑。把汤圆(有馅没馅都有)在开水中煮熟,捞起沥干,然后放进由黄豆粉、红糖、熟芝麻、熟花生末拌成的粉里滚几下,粘上厚厚的一层粉。乍一看,像个黄泥疙瘩。
他一连吃了好几个。不知是走了那么长的路饿坏了,还是真喜欢他们这儿的大粒汤圆。然后,他放下筷子。他们两个人都把自己“摊”在靠椅上,手脚散开,好像冬日旱田里一捆稻草。他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,偶尔干上那么一杯。酒只那么用嘴唇抿一下,菜只那么用筷子头挑一点,好像怕酒不够,菜不多似的。
“明年还来吧?”有人问他。
“还来。只要人还立着,就还来。”他替他回答。
“好像说你来我们这儿,要走好几天,好远啊。”
“现在好多了,有一段路有动车,两天就到了。”他又代他回答了。
他只是在一旁微微地笑着。
“天一亮,你就走么?”
“是的。”
他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“听说,阿兵从来没有去过你家?你住哪儿他一点都不知道?”
“是的。”阿兵说。
“这样,多少年?”
“二十一年了。”还是阿兵的声音,“二十一年前,他逃荒到了我们这儿,到了我这。那以后,他每年来一次。我们喝一晚上的酒,讲一晚上话。”
他在一旁仍只是笑笑。
“为什么选冬至这一天?”
“为什么?”他看着他,问。
“冬至夜长,好说话呗!”他终于说话了。这回,轮到阿兵在一旁笑了。
夜真的深了,挤在灶凳上烤火的也都走了,只有阿叔一个人坐着,一边抽着烟,一边添着柴。围在桌边的人也减了一圈,但剩下的这一小圈人还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抿酒,夹菜,说话。都大半夜了,他们好像还是兴致不减,好像一点也不饿,一点也不显饿相。他俩的很多笑,很多话,他们懂又好像不懂。大家看着他们,好像在赏一场慢戏。好像他们的每一个动作,每一个笑,喝的每一口酒,夹的每一筷菜,说的每一句话,都大有深意,值得他们关注,值得他们细细品味。
“咕,咕咕——”门外传来野物幽远的叫声。有人开了门,跑到院子里四下看着,一边跺着脚,一边叫着:“好深的夜。”
大家都跑到院子里,看着深夜里寂静的村子、朦胧的群山、幽远的天空,感觉这冬至夜真的好长、好深。
“出来,你们。”大家叫他们出来看看。
他们坐着没动,端起酒杯,干了,然后哈哈大笑,好像这冬至夜的一切,他们都一起看过,都清清楚楚
“我侄媳什么都好,这菜我闻闻就知道烧得好。这鳗鱼鲞、酱油肉、煮笋干,我想都应该是你喜欢的。这每一样菜,是真用心了。”阿叔一边给他们换菜,一边说,“可是,这年年,她怎么都不留下来,陪陪我这兄弟。你说是吧,阿兵?”
阿兵笑笑,一会,觉得还是应该说点什么,便犹犹豫豫地开口道:“没事。我兄弟能理解。是吧?”他看向他,“我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。女人嘛,总有点自己的小心思。”
“弟妹对你真好。”他说。
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,然后两个人又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眼,双双开怀大笑。
天很快就要亮了,远处传来一两声早叫的鸡鸣。他们喝了这一晚上,好像都还没有醉。不知是酒量好,还是话说多了冲淡了酒气。他们谈兴似乎更浓了,脸色潮红,声调提高,语速加快,好像要赶紧把这积了一年的话统统倒出来。大家都回去了,只有阿叔一个人还坐在灶凳上眯着眼慢慢地抽着烟。
“吱——”门开了。微弱的晨光渗了进来。他们好像被这白光吓了一跳,不约而同站了起来。好一会,他们才意识到,是阿兵家的回来了。这时,她正站在门边看着他们。
“嫂子好!谢谢你的招待,菜很好吃。我得走了。”他笑了,很温暖。
她也笑了。她走进里屋,拿出一盒东西,“这是他自己焙的红茶,土,但地道,够你喝一年。”
他接过茶,在手里顿了顿,走出门去。
天真的亮了,稀微的晨光从山坳间撒下来,整个村子明晃晃的,像落了一层霜。
他走得不慌不忙,好像在自己的村子里蹓跶。路在他面前伸展,起起伏伏、曲曲折折,然后带出一户户人家,一个个站在院门口的村人。他像是有某种力量,把一个个村人从暖和的被窝里拉到风中。大家等在自家院门口,等着送他一程。
“你走了——”每个人好像都认识他,看到他,都笑着向他打招呼,然后大家回头会意一笑,好像说,他又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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